【番外】迁鼓之音 (第1/1页)

    五感之中，她第一个觉醒的是听觉。

    咚。

    咚。

    咚。

    粗大的鼓槌砸在牛皮鼓面上，如此有力，如此沉重，一下又一下，从她的胸腔里发出声音来，甚至连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远处传来悠长的号角声，杂沓的脚步声，铠甲随着奔跑而相互碰撞的嚓嚓声，刀剑出鞘的锵啷声，捅入rou体的噗嗤声……

    如此清楚。

    她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手脚，没有思想，她只知道周围有这些声音，却不知道这些声音代表什么。

    她出生的时候，中原王朝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一个明君上台了，颁清政，减赋税，轻徭役……最重要的，是减少冗员，增加军队，迎接大举来犯的外族敌军。

    她就是在此刻出生的。

    除了军队，一切战争用品都需要紧急铸造，从前的准备或因为管理不善而腐朽难用，或被贪婪的守库者搬出卖掉，早已无物可用，全国的民众被调动起来，上山伐竹，登高采木，杀牛硝皮，捕鱼炼胶，猎鸟集羽，锻铁成矛……

    她是第一批被制成的战鼓，随着更多的同伴远赴边疆。

    ……鲜血被泼洒在身上，击鼓的战士倒下去了。穿过战士身体的刀刃砍在了她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初到战场时尚且发光的红漆已经斑斑驳驳，鼓面上沾满了污物，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个战士倒下了，另一个杀死疲惫的敌人，将掉在地上的鼓槌捡起，奋力一击……

    她不知道，她没有感觉，那时她只是一面鼓，无知无识，无感无觉。

    后来战争胜利了。

    敌人潮水一样退去，而没有像潮水一样再来。满地的残肢，吸饱了血后被丢弃在地的红缨，因为劈砍过多而卷曲的刀刃，弯折了尖头的枪矛，被砍断了车辕的战车，胸口多了个大洞的皮甲，在血泥中沾染的一身脏污的破衣……它们被丢弃了。

    很幸运的，她没有。和其他尚且完好的工具一起，她被装上车子，运往后方。

    不知过了多久，新的一轮战争，开始了。

    她在无数个战场中辗转，身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有自己人的，也有敌方的。一个人趴在她身上死去了，伤口汩汩地流出鲜血来，成了一条小溪，顺着她的纹路，顺着她的弧度，流淌下来，将地下染成一片污泥。

    五千貂锦丧胡尘。

    她后来渐渐的有了些名气，因为她所在的军队从未失败过，哪怕全军覆没，哪怕战死沙场，都没有一杆敌军的旗，插上过他们的土地。

    她在战场上辗转，她的声音远远传出，千里迁音，关山横渡，敌军只能在听到她的声音时惶惶逃窜，凄婉苍凉的歌声在大地上回响：“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她是军中战鼓，是不败之神，她被搁置高堂，享受宴飨奉祀，每当有什么敌人难以克制，便会请她乘上马车，千里赴边，用一首鼓吹曲换来胜利。

    这样的日子，不知重复了多少年；这样的事情，不知经历了多少次。

    直到这时，她都还懵懂混沌，一无所知。

    后来，后来，她的威名被打破了。

    那个人，全不知他的真实姓名，站在人界军队上方，俯视他们如俯视蝼蚁，傲慢冷漠的声音刺进人心里。

    “没有人可以挡住我。”他只说了一句话，站在她身边的战士就已经口鼻喷血地倒下去，寒冷的铁甲上凝滞住了血液，未能流淌。

    那场战争，她头一次输了，连击鼓的机会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能发出，但她头一次听到了人类的声音，她头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思想，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语言，听懂了那语言的内容，那两个字从此刻印在她的脑海，再不能丢。

    那个趴在她身上死去的战士，从胸腔里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暗妖……”

    妖是什么呢？她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但隐约知道这是一个不同的种族，和她多年来并肩作战的人类是不同的，但是，到底是什么呢？

    那时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原来自己也是可以变成妖的。

    她被遗弃了。

    没有人能够挡住暗妖的脚步，他横扫四界，全无顾忌，而她，只是一面鼓，已经那么老了，满身血污，红漆斑驳，架着她的战车翻倒了，她也跌落下来，狼狈地歪着，没有一点点法力，没有一点点生命，而此时，人界也不再需要战鼓了。

    他们彻底认输了，投降了，屈服了。

    从此后，狼烟不燃，金戈不响，铁甲烂成片，戈矛断如链。硬生生弯下膝盖，恶狠狠压下头颅，气愤愤踢在胸膛，呀，到那时死了便葬野狗腹，活的活在阎王府……

    那时就已经有人将此事编奏成曲，暗作哀音。

    她被悄悄的捡走了，有人给她洗净污物，刷上新漆，篆刻花纹，用一种特殊的液体使她的皮面重新变得紧绷柔韧。

    他们说：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他们说：如果找不到，就由你来吧。

    他们说：我们给了你生命，你要牢牢记得。

    他们说：……

    他们说的太多了，她已经无法全部记得。只是忽然有一天，她忽然睁开眼睛，站起身子，才发现自己有了眼睛，有了四肢。

    她身在一个石洞里，深深地藏在山底下，全无一丝阳光，所有人都生活在黑暗里。许多的人围在她身边，许多的不是人的生物也围在她身边，带着欣喜，带着满意，带着好奇，带着雀跃。

    “她是一面战鼓化成的呢，最会保护人了，我们总算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一只似熊而极小的生物说。

    “有了它，就算找不回我们巫族的神物，也可以聊作代替了。”一个老头子抚摸着花白的胡子满意笑道，这声音她还记得，曾无数次给她注入不同光芒，在她身边絮絮不已。

    那么多人，那么多不是人的生物，都在喋喋不休，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们到底想说什么？

    她不知道，而且她好累啊。

    永远都在保护别人，永远都承担着守护者的责任。

    她好累。

    什么时候才会有人，让她成为被保护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