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主 (第1/1页)

    长亭外，古道旁，烟柳nongnong，桃暖杏黄。

    十里长亭外，那辆马车已经等了很久了，车棚顶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柳絮。

    站在长亭里眺望的那位姑娘，是先帝幺女，拓跋伽蓝。她鬓发垂在耳边，莫约七八岁的样子，水汪汪一双小鹿眼，扑闪得人心软。烟柳底下，她穿一身杏黄，总是人见人爱模样。

    整整一个晌午，她都站在风尘里，挪都不曾挪过，说不清是倔强，还是痴情。

    “公主，走吧。”

    “不。他不来，我就不走。”

    “驸马向来信守诺言，他会来找你的。”

    “我就在这里……”公主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等他来找我。”

    公主身后，两名身着玄色窄袖便装的侍卫，在长亭里候了整整一个晌午。眼看日过午线，还劝不走公主，他俩疲惫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焦急。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达成共识：这个时辰，驸马应该不会来了。再劝不走公主，只能……打晕了扛走。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驸马当真信守诺言。两人正待动手，想打晕公主抱上车去的时候，山脚下就响起了马蹄声。

    马蹄声过处，黄沙飞扬起。黄沙里，正是：一骑红尘公主笑，无人知是驸马来。

    守城的血战中，准点抽身赴约，送公主出城的驸马，人世间仅此一枚。

    “鹿哥哥……”公主提着小裙子跑出长亭，迎着那飞驰而来的骏马，狂奔而去。

    “公主，慢些！”

    “公主，慢些……”

    公主身后那两名侍卫，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来，没追。公主在，接驸马的活儿，不用他们cao心。

    公主跑得急，在马前一个踉跄，险些扑进黄沙里。

    九尺枣红骏马在公主身前嘶鸣一声，扬起马蹄。随后，马蹄就擦着公主的鼻尖尖儿落了下来。公主小小的身影，突然在驰道急弯处冲到马前，要不是马上那人骑术了得，及时控住缰绳，恐怕得将她拦腰踩在马下。

    “公主！”

    “公主！”

    两名侍卫脸色吓得刷白，拔腿儿狂奔上去，想要救驾。他们真该悔当初，为何没有拦住公主？还好来人是公主驸马——步六孤鹿，伤不着公主。他两人，只是出了一场有惊无险的虚汗。【注】

    马蹄落地的同时，一双银色靴子也落在了公主跟前。下马那人，双手托住公主，在她扑入尘土之前，将她搂进了怀里。

    “说过了，不能这样。好险！”他声音很柔，满满的都是宠溺。他将公主扶稳了站好，半跪在她身前，拂开她脸上的凌乱碎发，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公主豆大的两颗眼泪掉下来，扑在步六孤鹿怀里。

    “怎么会？我答应过你的。”驸马搂了公主入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她。他脸上暖笑漾开，怎么瞧都是个温柔公子的模样。

    公主只顾着哭，没太注意她驸马身上的衣裳。

    他那身白得并不纯净的纱衣，颇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全束在顶上的头发没有挽起来，稍微有些凌乱，不晓得是风吹的，还是策马狂奔的路上随手放下来的。那英气十足的马尾，跟他飘逸的仙袖很不搭调。他额上，朱红绞金丝的抹额也没换过……

    朱红绞金丝的抹额，是他战场上佩的那一条。

    他仪态周正，不像是穿衣乱入的主。或许走得急呢，也说不准……

    “鹿哥哥，你跟我一起走吧。你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公主扑在步六孤鹿怀里，死活不肯起来。从她知事那天起，疼她、宠她的就只有她家驸马。她不满周岁就被送出皇宫，封在长信城，从没见过父母、兄弟长什么模样。父亲是皇帝，哥哥也是皇帝，但是他们遥不可及。在她方圆几百里的封地上，她天天见的，只有她家驸马。

    长信城的人都说，驸马是她夫君，她却视他如父兄。

    听见公主说的那话，步六孤鹿柔和的暖笑里，又多了几分酸涩。他剑眉入鬓，一双小鹿眼，天生就很好看。他心里这么一酸，眼眸里似乎多了几许莹亮的光点。瞧着这么位暖心又好看的公子犯愁容，铁石心肠的硬汉都要心碎，何况公主。

    乱世里的公主活得不容易，小小年纪就要独自在泥坑里摸爬滚打，为生活cao心。驸马肯定后悔，悔当初不该宠公主太甚，从来没教过她怎么在乱世里独活。不过，就算重来一回，他一样不会教她那些残忍的事情。她年纪太幼，不适合承担这些。

    公主不适合做的事情，由他这个驸马来做好了。

    “这几日，长信城里很乱。你在我身边，我会放不开手脚。”他没有急着松开公主。他知道她会害怕，害怕他一松手就什么都抓不到，依然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说，“你等我……我说过的话，一定作数……”

    他从前说的，全都作数。但是今日，他不敢给公主任何承诺。

    公主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眸，豆大的眼泪又珠子似的落了下来，“那……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路上兵荒马乱的，我怕你找不着我……”她说着，小嘴一瘪，把先前忍住没哭的眼泪，稀里哗啦的全哭了出来。她眼泪、鼻涕全蹭在驸马衣襟上，将他胸前的衣裳，浸湿了一大片。

    那身月光白的纱衣，来时就已风尘仆仆，此时更是落了凡尘，入了俗。

    “哼……”步六孤鹿笑了，“傻不傻啊，你？你家驸马独步天下的枪法，是吃白米饭用的？怎么会找不着你？”他捧起她的小脸，拇指一点点抹掉她腮边的眼泪，抚平她脸上愁容。

    见他笑，公主也笑了。

    “我们去上车叙话。”步六孤鹿抱起公主，让她斜坐在自己臂弯里，朝马车方向过去。

    驸马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与他年少持重的身形极不相称。他明明只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抱着公主在怀里，远看像对叔侄。走近了看脸才知道，他两差的年纪，顶多能算兄妹。

    驸马将公主抱上马车。随行的两名侍卫，终于慌乱落地，安心候在车外听命。

    步六孤鹿在公主身旁坐下，取张绒毯过来，替盖在她膝上，忍不住想要叮嘱两句，“春寒未退……”当心着凉的话，还是不说为好，日后这些细节都得公主自己上心。他顿了一下，唇角暖笑漾开，换了个语调说话：“路上颠簸劳累，我给你讲段经文，你好安心入睡。或许，等你醒来，我就追上你了。”

    驸马从怀里摸本小书出来，讲的都是公主从没听过的经文，生涩，又古怪。公主还像往常一样，趴在他膝上，听他讲经文。

    平日里，她不愿睡觉的时候，驸马就拿本小书给她讲经。

    今天那本金封的小书，甚是庄重，跟从前的蓝皮小书不大不同。

    公主隐约能够感觉到，这是她最后一次听他讲经。也许是最后一次，所以他挑选的经书都十分隆重。她那隐约的错觉，恍然间过去，眼前这位与她如影随形的驸马，就似在梦里见过一般了。

    她抬起眼眸，以仰望的角度凝视着他白皙姣好的容颜，天生好看的眉眼，说不出俊俏在哪里的鼻尖，微微噙笑的朱唇……一切都恍若隔世，仿佛浮在梦里，并不真实。

    指尖拂过他额上朱红绞金丝的抹额，珍重，又难舍。这是她梦里，唯一真实的所见。

    这条抹额，他每次出征前，都让她亲手为他系上。抹额尾上坠的两颗珊瑚珠，是她去庙里求来保平安用的。她愿他安好，愿他早日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