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1/1页)

    凌晨时分，唐珑又做了那个如花似水的梦。幼时的梦境像一触即碎的泡沫，迷朦的记忆在她心里奏起潺湲的低吟。

    那年应天有雪，在金陵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眼中，稀稀落落鹅毛绒似的白雪无疑是冬天带来的最好的礼物，可在当时的唐珑心里，只有冷，刺骨的冷和心里怅然的孤独。

    当时的她是多么无依无靠啊，每当回想起那日单薄的她吃力的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前行，身体都会不自觉打起寒颤，仿佛记忆都在为之颤抖。

    年幼的唐珑还无名无姓，是街坊邻居口中出了名的流浪小乞儿，从小无爹无娘被人丢弃在大街上，被一些个好心的奶娘偷偷捡走喂养，但是不消多日又再次将她丢弃。年纪小小的她被抛弃了不知多少次，给了她一次次的希望却又一次次的分离也逐渐麻痹了她的感情，铸造了她童年时期的冷血，后来也就干脆不接受别人的“好意”，始终自己一个人靠乞讨度日。

    第一次被遗弃的时候，也是在一个下着小雪的清晨，奶娘不耐烦的将她随手一拎，丢在了路边，而她不死心的赤着冻红的小脚，使劲拍着王府紧闭的大门：“王妈，求求你了，我真的没有偷东西，求求你了，让我进来吧，我真的没有…”

    雪却在她的叫喊声中越下越大，到最后雪落的声音似乎淹没了一切，多余的叫呐显得多么突兀，她已经听不见自己口中冒出来的声音了，而是下意识的一遍遍喃喃，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对不起…

    小雪花覆在她的眼睫上，濡湿了一片，混淆了视线，她却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被悠橙的蓝包裹，大门终于敞开，出来的却是一个受命去集市采购的仆从，被冻昏头的小人儿仿佛看见了王妈，以为她终于肯原谅自己了，一把扑上去抱紧这对她来说意味着最后一点希望的仆从，谁知却被踹倒在了一边，这仆从看向她，眼中毫不遮掩的鄙夷像是刀片狠狠的刺中她。

    “王妈就不该好心收留你，我就说一个没娘教没爹养的小乞丐怎么可能改的了偷东西的本性。”

    唐珑听罢再无动作，也没去大门前纠缠了，她麻木的怔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个时辰，也可能只过了几秒，她拍拍屁股从地上坐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朝与王家大门相反的方向迈步了。

    她没有偷东西，她知道自己没偷东西，王妈也知道她没偷东西，为什么大家还要死咬着说她偷东西了呢？

    从那之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不会跟着谁的意志前行，真真假假也不会有人关心，不管你做没做，大家只会看他们想看到的。

    她好像真的成为了大家口中的小贼，经常能看见她嘴里塞着一些吃食，在楼与楼上空的砖瓦上乱窜，身后还总是追着一大群人，可她总能轻易的将他们甩在身后，久而久之身手便越发敏捷，几乎从没失手过。

    除了那一次，被当场抓包。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快了，普通人几乎别想追到她，可是在那里，居然不出几秒就被抓起来了，她这才知道，原来世界上大有比她厉害多多的人在。

    御雪寺。金陵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寺院，经常有皇室成员来此祈福祈平安，据说这里作为皇帝的据点，还会定期给宫中提供一些隐秘的情报。

    而唐珑当时并不清楚这里的情况，只是觉得这里看起来很宏伟，肯定是家富户，初生牛犊不怕虎便稀里糊涂惹上了这么个地。

    她在灶房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两个馒头，不免有些懊恼：“这房子盖的有模有样，怎么这么寒酸，还没城头那小李家吃的好。”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靠近，似乎是来查房的，唐珑本想从后窗偷偷溜出去，谁知一下心急，脚滑打翻了一捆干柴。

    脚步声一顿，随即加快了步伐。

    “谁？谁在那？”

    该死，唐珑心里暗骂，也不顾别的了，直接从窗户翻逃，原本以为这次也像以前一样随随便便就能抽身，谁知不过几下眨眼的功夫，她便被拎到了那个总是一脸和蔼笑意盈盈的老住持面前。

    她只好认命，做好了被各种手段折磨一一番的准备，谁知这头发半白的老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饿了吧？”

    又稀里糊涂的吃了一顿斋饭，明明都是些清淡无味的素菜，可她却吃的有津有味，因为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光明正大，不用在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吃的一顿饱饭。

    她想，这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老住持身后的弟子不满的嘀咕：“师父，为何还留这小贼在此，徒儿实在不解，直接送官不就行了吗？”

    住持但笑不语，看着唐珑把面前的饭菜一扫而光，上前摸了摸她的头说：“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小贼，我看到的却是被这世道逼迫到走投无路的小囡，多可怜的孩子啊，善哉善哉。”

    那弟子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师父，我看她年纪虽小身手却不错，是个好材子啊，本也可怜，不如我们把她留下吧。”

    “这就得看她自己的意愿了，就算有缘，份也强求不来。”

    唐珑呆呆的看着他们，在那个下雪的冬日就已结晶凝涸的血液，心脏的位置不知被谁轻捶了一下，于是那一小处的冰块裂开一条小缝，却牵扯着全身都跟着沸腾融化了。

    老住持问她：“你有名字吗？”

    “没有。我没有爹娘。”

    他的面色不改，仍是笑：“那我给你赐一名，可好？”

    “就叫你玲珑吧，希望你以后也像玲珑一样。迎光响亮，清脆耀人。”

    迎光而亮，随风而响。清脆动人，耀眼夺目。

    这几个字从此深深的刻在她小小的脑袋里。

    唐珑也不负众望，两年里出落的精致娇小，八面玲珑。

    御雪寺每一任住持的法号都叫御雪，作为这一代御雪的关门弟子，她可以说是天赋异禀，难得一见的奇材，所以也被众多师兄师姐打趣称她为未来小御雪。

    对于这个称号，其实她不是很喜欢也不是很想接受，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到师父将这里和自己的名号交之给她的画面。

    对她来说，师父就是师父，是谁也不能代替的光，包括她自己。

    只是她想不到，师父真的永远停留在她记忆中还为她赐名的那个时候了。没有人会代替她心中的光了，师父永远的，停留在了象征着生命盎然岁月无恙的春天，御雪寺全寺被灭门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