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 10 (第2/2页)
麦子灌浆了,为了防止有人刈青,(偷割青麦)生产队组织了护田队,天天晚上在麦田守候。守田的人监守自盗,把麦穗捋下,装进口袋,偷回家煮熟了充饥。生产队长视而不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住队干部不敢向上汇报,整日提心吊胆,害怕上边来人检查无法遮掩。 爹也被生产队派去守田,戴顶破草帽,穿着破棉袄,叼着旱烟袋,在麦田塄坎上坐下,看满天繁星,听夏虫啾啾。夜深了,露水潮起,倦意袭来,便耷拉脑袋,身子靠在塄坎上,鼾然入梦。 有人拍了一下肩膀,爹猛然惊醒,睁眼看,认得是鬼子七。俩人坐在一起,装上旱烟,对对火,沉默了一会儿,鬼子七说话了:癞疤子,还想不想去赌? 爹抽一口旱烟,脖子缩到棉衣里,没有反应。 听说你闺女拿十块袁大头加一只银镯子给郝麻子顶账,那可是娃的卖身钱哩,你不心疼? 爹身子微颤,在鞋底上磕磕烟锅,右手摸摸左手,那半截断指隐隐作痛。 鬼子七把嘴搭到爹的耳朵上,怕人听到似地说,我刚从郝麻子那搭来,场面大着哩,你不去看看………没钱?兄弟借你十块,赢了还输了算,咱哥们,谁跟谁哩。 正犹豫间,便有几张纸币塞到爹的手里,鬼子七拽着袄袖子把爹拉起,挽起爹的胳膊,绑架似地把爹拉到赌博场里。 那晚,爹输了整整一百块钱。 在一个工日只值一毛多钱的年代,一百块钱就像泰山压顶,能把人压得粉碎。
郝麻子大度地笑笑:怎么样?癞疤子,只要你那老闺女肯给我做老婆,这一百块我不要你还了,而且还把那十块袁大头一只银镯子退给你。 爹突然明白,原来这伙人下了套子,把他给套住了。套了一辈子野禽的猎人,最后让套子套住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憨,连这最简单的骗局也识不破。想想,还是那种赌徒的心理在作怪,人最大的缺点莫过于难以把握自己,只要有人借钱就不停地下注,从不考虑究竟能不能还起。赌徒们对着癞疤子怪模怪样地笑着,那笑像一把把利箭,穿透了他的心。他无颜再见春燕,一种复仇的欲望在周身燃烧,浑身的血液涌到头顶,一种明确的臆念在爹的腹腔里铸就,他出了赌场,沿着官道一直往下走,趟过河,翻两架山,感觉不来饥饿和口渴,天黑时走到县城,昏黄的电灯下爹来到人民法院的门口,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投了进去。 法院将郝麻子关进了大狱。癞疤子关了十五天又被法院放出。爹放出来后没有再到春燕屋子里去,他把自己关在原先住的那孔土窑里睡了两天,第三天便疯了。爹扛一把老蛮镢,嘴里喊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见到鸡撵鸡、见到狗撵狗,见到小孩子也撵,一时间鸡飞狗上墙,整条村子不得安宁。 生产队长害怕癞疤子伤人,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从背后将疯子抱住,夺下疯子的老蛮镢,疯子便把手攥成拳头,振臂高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春燕拽着爹的胳膊,流着眼泪说,爹,咱们回屋。 爹傻笑着,眼神显得轻佻而张狂,我认得你,你是春燕她妈!你要你的银镯子不是?银镯子输给郝麻子了,法院又给郝麻子戴上了铁镯子,哈哈! 春燕强拉硬拽把爹拉到大门口,爹来到大门口便钉在那里,死活也不肯进院,爹在大门口又攥紧了拳头,嗓门儿亮亮地吼着,打倒恶霸地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快来看疯子啦!快来看疯子啦!”一群孩子吼叫着跟在癞疤子的身后,几条狗撒着欢儿跑前跑后,土圪塔不停地在癞疤头上开花 癞疤子用袄袖子挡住脸,趔趔趄趄地走着,已经没有了一点点抵抗能力。 一声闷雷在西边天上炸响,一场暴雨洗刷了夏日的困乏。一连几日不见疯子了,有人到河边洗衣,见到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那尸体散发着恶臭,浑身上下爬满蛆蛹,癞疤头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那是死者身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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