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节 (第2/2页)

会端上来。洗好汤，吃完点心，喝过茶，坐上车打道回府吧，没人会向您二老要钱。”外甥大大方方许个诺，便让二舅心满意足了：“有这等好事，那就天天泡在汤池店。不过话说回来，你爹倒不是怕多花钱，只是嫌汤仔街洗汤客多是有身份的人，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他觉得憋闷。而在水埠巷却能遇上熟人旧友，可以胡拉乱扯寻开心。”

    二舅又开始说实话了，城里的温泉区北起汤仔街沿着环城东河往南至城外的水埠巷，地下是弯弯曲曲八九里长的龙脉，而地上沿河两岸则开着数十家有名和无名的汤池店。北边汤仔街以“荷园”为首的上等店居多，这些名园的大门外都摆有一对石鼓，鼓面雕有麒麟或貔貅之类的吉祥物。园内则布置的富丽堂皇，前堂中央悬灯结彩，正壁前立着一人多高的座钟，两侧或是脱胎花瓶或是青花大瓷瓶与其相配。楼下浴室大厅摆放卧榻式的沙发，夏日则换成南洋藤编制的躺椅。楼上设有单人、双人和多人包间，房内设置更显奢华，是小城官商文士密会、娱乐、聚谈、交友的好去处。客人身着得体的浴衣，脚穿皮拖鞋，沿着防滑的红地毯走向镶有绘花瓷砖、四周弥漫着热汽、玉液满溢的人间瑶池。而水埠巷除醒春池、聚友居两、三家设置较好外，其余则多为简陋小店，一般就挖口汤井，架起桔槔，砌上三、五个大小不等的石板池，锯些薄板将大厅连同汤池围将起来，再视厅的大小摆起二、三十或三、五十张竹躺椅，当然屋顶要铺些遮风挡雨的瓦片。最后，雇来三两个劳工轮番不断地从井中汲上汤水，让它顺着用剖成两半的大毛竹接成的水槽流进池中，而浴后的脏水则由地沟排到附近的鱼塘。如此绿色低炭环保的汤池店，若在今日或许还能达到欧盟CO2零排放的标准。当然，到这等小店洗汤的人客以小市民和劳工者居多，只要花上几文小钱，便可止痒、去湿、排毒、活血、祛痛、强筋、壮骨。无论是严冬或是酷暑，他们都赤身裸体脚着木制的“鞋底嚓”，咔嗒、咔嗒漫步在竹椅与汤池间的石板道上，看上去也别有一番风情。照此说来，人分三六九等，即便脱光光入泉而浴也难混淆贫与富、贱与贵、弱与強。

    然而，这一切在两年后的六十年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前三十年的头六、七年，汤仔街那些名园雅座的店招牌前头都加上“公私合营”四个大字，老板和账房先生也改叫副主任(主任多为南下干部，偶有从扫盲班正式毕业的原为桔槔前汲水的工人当此重任)和财务会计，与此同时前堂的座钟都慢慢地停摆了。再过三、五年，停摆的座钟和站在钟两侧的花瓶都不见了，大厅卧榻式沙发的绒花布面破了，露出中间断塌的弹簧。那年头市面上所有的棉纺织品都得凭票供应，更不用提属于工业重要配件的弹簧，这类金属物资非得到计划委员会的批文是无法采购到的。所以，只能撤除沙发，春夏秋冬就全用藤编的躺椅。终到藤断椅散架，躺椅的藤可是长在异国他乡的南洋，管制的外汇焉能拨给汤池店。最后，大厅全摆上和水埠巷一样的竹椅。同样，补了几年的浴衣和皮拖鞋早就不能再修补了，浴客也和水埠巷无名小店里边的洗汤客一样赤身裸体脚着木制的“鞋底嚓”漫步其间。当然，防滑的红地毯早就烂破不堪被丢弃，但地面铺的是木板，所以，趿拉板走在上边“咔嗒”声不如水埠店铺石板的大。这丢弃，那换了，但也有令人高兴的变化，就是随着招牌的前四字“公私合营”减成“国营”两字后，汤仔街洗汤票大幅减价了，个人池降至五、六毛，特等池两毛，普通池每客仅一毛，这档只比十几年来保持老样子不变的水埠巷贵上两、三分钱。贫富的差别在急剧地缩小。但也就这两、三分钱，还是能把众多靠月薪三、五十元养家糊口的洗汤客分流到水埠巷。当然，洗汤客兵分两路，或在汤仔街或在水埠巷，不光是差不差两、三分钱，还有老话说的“人以群分”之理。城外水埠巷仍以工农群众为主，城内汤仔街的浴客则以原先住过深宅大厝的中老年和企事业机关干部为多。

    照理说，向来波澜不惊的汤池店，只能蛰居在非主流社会的角落。但是，一场突如其来急风暴雨式的红色革命居然也将其击中。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汤仔街诸如“荷园”的这类百年老店，挂在门旁的国营汤池店招牌被砸烂，补贴上的是副楷书对联：庙小妖气足池浅王八多，门楣上的横批是“洗心革面”或“洗面革心”。门口两边的石鼓被丢弃在鱼塘边当踏脚板，替补上场的是头戴纸糊高帽的店正、副主任，只要开门营业，两领导便跪拜在门口左右两侧，迎候进店的浴客。厅正中央原来摆座钟和花瓶的后壁装饰成了红海洋：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伟大领袖橫渡长江后，身着浴衣向革命群众挥手致意的大幅油画，画的左侧一般是副统帅“‘四个伟大’万岁”的行书手迹，右侧大多为草书“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中发展起来的”的豪言壮语。每天清晨，第一拨浴客要和店革命委员会勤务组成员一齐手持“红宝书(书内摘印有伟大领袖重要著作中的片言只语，外包以红色塑料皮)”面向红海洋齐声颂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到了夜晚关店前，最后一批“出水芙蓉”，不分男女老幼都手捧人造向日葵花(由各区总店革命委员会统一配发给各分店的革命礼物)跟随全体店员齐声高唱:……心中有多少话儿要对您讲，千言万语拼成一句话: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80后新新一族如若有幸面对如此壮观感人的历史画面和极富哲理的人体行为艺术，是跌破眼镜还是要为红色荒诞主义的先驱之作所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