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第2/2页)
水晶宫般通明的黑暗里,只剩下她自己。 青袂呆呆地站在那儿,透湿长发拖过脚踝,顺着石柱淌落雨水,滴答,滴答。 这里是,喀念什。 头上满天星斗,脚下苍茫山谷,这一刻她是高高地站在山脉最顶点。黑夜如无边无际的巨大翅膀,在她身后寂静地展开。九万里风鹏正举,如此壮阔。 在这里她可以俯瞰整座折翼山。黑漆漆的森林中,没有了那炷暗黄灯火。她想她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像所有故事里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她背弃了那个亮着灯的窗口,就永远回不去了。 而子衿没有来。 她是独自一人站在高山之巅,千年石柱上,从暴雨,到天晴。整整的一夜。 他没有来。 夜空终于由黑转白,赤霞熊熊烧起来。那片彤红艳光盖住了她的霓裳。 漫漫长夜过去,刺瞎人眼的光明普照四野。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照着喀念什之顶。在光秃秃的断了头的高峰上,她看到脚下白石砌成的柱子。 青袂轻轻跃下石柱。那些脸谱是萨卡的神,她是萨卡人,总不能一直踩在它头顶。然而山路之上,远方似有一袭雪白身影,像片孤零零的温柔的羽毛,飘呀飘的…… 向她飘过来。 人离得远,他看上去那么不真实,几如梦幻泡影。可是他渐渐近了,跋涉百里,攀越险峰,无论白天或黑夜,他到底是要来到她的身边。 子衿……不见不散…… 她用力咬住手指,牙印下渗出淡绿的血。 “子衿,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不会骗我……我就知道……我一定会等到你的,子衿!” 当那片白羽毛终于来到她面前,青袂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啊,那片洁白的云朵……她的弱不禁风的男人,可他有一把宁折不弯的脊梁不是吗,纵使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不容许他和她在一起,他也不会讨一句饶……是汉人的气节,宁为玉碎。子衿,虽然迟了一个夜晚,她还是等到他了,那弹着凤兮凤兮求其凰的少年,这么脆弱又这么坚强,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来带她一起走!
她浑身颤抖,湿得像条刚捞起来的鱼,依偎在他怀里,不知是喜悦还是寒冷。 子衿的手放在冰凉长发上,虚飘飘使不上一点力气。他病了吗?是不是在来的路上被冻坏了?可是他衣衫干燥,周身不带半点水渍。他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僵硬,就像周遭林立的石头柱子。 青袂诧异地仰脸,看着他的眼睛:“子衿,你怎么了?你走得动路么,该不会是发烧了?你别急,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找来的——子衿,你的琴呢?” 她探手去试他的额头。 忽然一股力量急袭而至,她还未明白怎么回事,身子已从他怀里疾飞出去。砰的一声,脊背撞上石柱。子衿只是个瘦弱的汉人少年,但浓情蜜意之际猝然出击,任谁也想不到,竟使那力如鹰鹫的蛮夷少女也不能抵挡。 青袂重重跌在地下,五脏六腑都在疼痛。 “子衿,子时不到我就来了,我真的一直在等你,真的……你生气了吗?” 她伏在石柱脚下,抬头望着那个面如寒铁的男子。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两手空空。他的琴呢?那张他视为生命的七弦琴,怎么不在他身边? 子衿铁青着脸,一转身,双膝跪地。 “族长大人,众乡亲,我非有意轻侮圣女,都只为事出无奈!现下功德圆满,李恩不负所托,这桩买卖就此交割。请族长大人现身!” 那白衣如雪的少年,脊背弯了。日光下他磕下头去。 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青袂听不懂,十指抠着地,只觉崇山峻岭都化作海啸,将她颠簸在浪尖。但是比海啸还响的声音爆发出来,四野八荒,齐如发自一人之口,直冲天际。 “请圣女悯我合族之苦,早登尊位!” 那是萨卡话,她听得出……可是他们在说什么?啊?! 寂寂如恒的喀念什,连朵花也不开的喀念什,突然就像雨后抽出了遍山竹林,千千万万的人群山前山后,四面八方涌出来。青袂躺在地上,抬手挡住了眼睛。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人! 密密麻麻的人……穿着赭红衣裳的人,霎时将这荒山变成一片血海。 “请圣女悯我合族之苦,早登尊位!” “你们别过来!”她在地上爬动,慌乱中伸手抱住一物,待得看清那是一座石柱的柱基,尖叫一声跌出去。 宽大坚实的白石柱基,满满雕刻鳞甲花纹。蔓延冷硬,如一条蟠绕着的龙蛇。青袂哭喊着逃开,触目所及却都是相同鳞甲。七座石柱是七头咻咻恶龙,这北斗的阵势她逃不出去。 北斗之外,漫山赭红色的人群。千千万万。 “别过来,求求你们……”她真的哭了,这胆敢对抗雷霆的野姑娘生平头一遭懂得了什么是害怕。原来真正的恐怖不在天地,它来自——人。 那漫山遍野的人群,他们步步逼近,他们就要淹没她了。干涸的血迹的颜色,劈头埋上来。 “不要靠近我……师父!师父!救救我,别让他们把我抓走,救我啊师……” 女孩的哭叫戛然而止,像被扯断的布帛倒卷回咽喉里去。当她看到那个额上用朱砂染出奇异图形、唇穿银钉的老人站在眼前。他黑布包头,一身巨大银饰似要坠折了衰老躯体……锁子链子丁丁当当,从那赭红衣裳背后扬起一角黑袍。 太阳升得高了。高山顶上的阳光如此炽烈,沉重地砸在脸上。这般无情光明里,终于避无可避。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角熟悉的黑衣。是夜的颜色,他眼睛里永恒的苍凉。 是那个以为已经死别了的男人。 她失去最后一丝抵抗的力气,死人一般趴在地上。 青袂,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是谁人温和的言语。那男人,他有世上最深沉动听的嗓音,只是早已在时间的洪流中被卷散,渺无寻处。 时间,谁也敌不过它的,不是么。一切都面目全非,黑夜里的温柔,烈日下化作梦魇。十八年不过是一场大梦。 她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好难听。银锁链垂在红衣上,迫到鼻子底下。 她听到那个老人威严地说:“时辰已到,萨卡全族恭请尊神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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