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第2/2页)
一些了结了我的牵缠,而另一些清洗了我的罪孽。现在他们都死了。 我想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袍袖拂动,荒芜的石板地上禾稷偃仰起伏如黄金海浪。我转身离去。 现在我要去的地方,是西南大荒。折翼山。 这一路我看过日升月落,听过风号雨啸,经行过一座又一座荒无人迹的或刀兵如麻的城池。无论走到何方,似乎总是铅灰色的天空低低覆盖在头顶,灰里透着血红。终年到头,人们看不见太阳,白昼永远像黄昏,寒风卷着尘土呜呜回旋,没完没了。夜晚露宿在被废弃的战场,汉人与萨卡人的将士狼籍相压,双方的战死者无人收敛,过得几日,已开始败坏。铁甲下淌出了脓水,腐尸的恶臭渐渐发酵。 以断戈为枕,周遭白骨撑天,碧血渗地。青苍的磷火倏忽闪烁,在废池乔木间飘浮。 人声寂,鬼哭起。 我看见面目模糊的魂魄,像奇形怪状的巨大菌类从尸堆上一簇簇冒出来,冤气凝聚成形,漫无目的地游荡。巫师的眼睛里鬼灵无所遁形,只是它们似乎并不关心在这残骸坟场中还有一个人活着。 ——不,我又忘了。 其实我早已死去。 亡灵们哭泣着飘升而起,绕过我的身体,渐渐去远了。它们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也许在它们看来我和它们是一样的东西。 我从尸体中间站起来,拢拢散落的乱发,用骨簪将它们挽好。一个无头亡灵飘到我面前。脓血嘶嘶滴下,在落到地面之前消失。它从我身上对穿而过。我看到倒挂在背后的头颅,年轻的汉军战士眼睛瞪得那么大,充满怨恨不甘。你这战死的枯骨啊,你是谁春闺梦里的人,她再也想不到你现在的模样。 亡灵们拖着残肢断臂,四面八方散去,绝不回头。仿佛它们都有各自坚定的方向。传说死在外面的人不管千山万水,都会回到故乡,魂魄进入亲人的梦境,亲吻她们、把生前未了之事安排好,然后和她们告别。但这只是传说。
这些残缺不全的魂灵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就会涣散,化为乌有。他们再也回不了家。如果泪水浸透的绣枕上有梦升起,那只是这个世界在夺走了你的一切之后赏赐的一个小小的、虚伪的安慰。够了,生命这场骗局,太过卑鄙。 我缓缓抬手,按于左边胸房。隔着苍白冰凉的皮rou那儿有颗永远不再跳动的心脏。我的确和它们是一样的东西。 我也是个死人。但我不能在太阳出来的时候睡去。我得一直站着,不管千山万水,不管精疲力竭,不管有多痛也不能倒。要一直走,一直走,直至回到她的身边。因为我是琴断先生迷风,那掌握着黑暗力量的巫人,通晓世间一切关于死亡的奥秘。 这一生我所能做的似乎只有死亡。我把死亡送给许多人。我的仇人,我的亲人,我自己。我看过太多的各式各样的死亡,就连如今支撑着这具躯体在阳世活动下去的力量它也来自死亡。 我这双手可以带给世界的,只有死亡。 可是我要用它救回一个人的生命。 传说死在外面的人都会回到故乡。我是个没有故乡的孤儿,我只能去找她。 折翼山不是我的家。是,你们说得都没错,折翼山是萨卡人的老巢,是这场持续十年的血腥风暴的风眼,是敌军大营。凡我天朝子民,唯一心愿必须是也只能是毁灭这座罪恶的山峰。而我迷风是汉人。 但是她在那儿。 在这个广大荒芜的人世,过去是一片白茫茫的寂静,将来也是。时间是大片无涯的荒野,我站在中央,看到一个早已逝去的背影。那就是她。她便是我与这世界仅剩的联结,她是最广阔的天地、最琐碎的细节,是这虚空之中唯一一条可追寻的线索。她是临睡前留下的灯火,是贴身的衣裳,她是我新生的摇篮和安息的坟墓。她是我所爱的女人。 她就是我的故乡。她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在我死后,我必须回到她身边。 我抱紧我的琴,迈步而行。穿行过日升月落、风号雨啸、刀兵如麻,越过那些亡灵与尸体。我得一步一步走过这片巨大的战场——整个神州大地,带她离开这战争,逃离血色贪狼星光。 是我把她推进去的。我要带她回来。 过了钱塘。过了长江。过了徐州城。 过了潼关。过了澜沧江。 过了玉龙雪山。 向着西南,一直走。我要用我双脚,把这错过的十年流光一步一步,量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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