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德妃 (第3/3页)
忙上前将厚重的紫云斗篷披到她的肩头。 “你去帮我查查,近日服侍昭媛的御厨现在何处。” “不必查了,”听着安歌有气无力的话语,次翼连忙扶紧她的手肘,“昭媛小产之时,陛下已将他们全部赐死了。”
“吴太医何在?” “说来也怪,奴婢再回昭阳殿时,吴太医各处都找不见了。”次翼摇着头,不明所以,“连那块石头,好像都已连夜运出宫去。唉,昭媛这一胎没的实在是太惨了。” 安歌紧闭双眼,仿佛听到遥远天际传来的婴孩阵阵啼哭,惨烈挠心,又恍然看到宗训泛着奶香阵阵的软躯,笑若夕颜地伏在那人宽大的怀里。 片刻之后,她独自一人拖着覆在肩头沉重的绣珠绸缀,朝这子夜时分汴梁城里依旧最为灯火通明的滋德殿,一路蹒跚奔袭。 有些人心,终不愿辜负,有些答案,终还需直面。 人还是那个人,心却早已不是那个心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晓,隐帝可以这般,若连他也可以这般,是否意味着,柴荣最终也逃脱不掉,万人之上的神与魂魄坠然的人,九九归一之后沾满鲜血的萋萋宿命。 凝视着冒着滚滚热气的两盆火炉,郭威披着黑色皮撆,窝在皇位之上,全身仍觉不出有半丝暖意。 宝座位列九五之尊,华丽灿目,实则冰冷硬结、铁石坚栏,连带得坐在那上面的人心,都一并扞格不入、冷酷无情。 他想哭,又觉得没有必要哭,更觉自己不配哭。 “夫人……”内监拦不住气势汹汹、泪眼含恨的安歌,“陛下,夫人执意闯殿,奴才拦也拦不住。” 郭威不敢看她,只是抬手示意,命外人出去。 安歌静静伫立在阴影之中,只觉身心俱疲,“皇上,为什么一定要到这般地步?” “朕不单纯是一位父亲,更是肩负着数万万中原百姓性命荣辱的君王,所以,必须这般,方能保住江山。” “可他是您的亲骨rou啊!”安歌终于得到了她猜测无误的答案,不由得万念俱灰,曾经与人为善的伯父,终究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天下势乱,荣儿年富力强、有为担当,是这个帝国最佳的储君人选。”对着安歌,郭威闭着眼,终于能将扛在心头许久的责任与痛苦和盘托出,“这孩子留着,朕的确有了亲子。但若是男婴,以后便极可能成为大周祸首,朕即使走了,也不能瞑目。只有这孩子去了,朕才能心安。” 郭威嗅着殿中徘徊的崖柏迷迭香气,缓缓睁目,突然深深怀念起从前每每自朝堂回来,总会抽出片刻时间,踏足书房,为正在读早书的青哥指点文墨,那时书房的香气便是如此,父慈子孝、安稳和睦。 那时,他只是臣子,不会愁苦家产名位手足相争之事,因为他知道,郭荣大度谦和,必定礼让幼弟。所以如今,他同样知道,若昭媛来日诞下一枚男婴,郭荣同样也会相让。但如今的一让,不是家产名位,而是主少国疑,是天下黎民苍生,是中原命脉的割舍与动荡。届时,大周国运何去何从,郭威想都不敢去想。 “皇上,您知晓我向来心直口快,有句话此时不说,我难受极了。” “但说无妨。” “您的心好狠。” 郭威突然仰天大笑,笑中带泪,笑中带丧,“你把朕想说的话说出来了,朕听着都舒坦!这个地方一旦坐下,便是一个人转换的开始,谢谢小昭华,有你在眼前,朕才觉得那个‘我’还活着。所以,只有把荣儿交给你,朕才放心。” 他像一位教习先生,想要将为帝之道向她一一灌输,他知道她的慧根,必定能懂,既然懂了,才能告别成为纠结大事小情的小女子,才能被迫成长为未来能更好辅佐郭荣的一代贤后。 “朕是大周的天子,事事务必最先为大周思量,其次,朕才是父亲,和爱小家。皇位是姓郭还是姓柴,是传位给亲子还是养子,实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朕坐在这里,便要对得起子民、国家和他们对于未来的无限期许,其他的,哪怕是朕自己,都必须忍痛割爱、为国捐躯。” “皇上的爱确是大爱,但请原谅小女子无法释怀,您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安歌当然懂他,却又无法停止这般一旦升起便难以消弭的失落与厌恶,“既如此,我宁可不让荣哥哥做这样的天子!” “朕重理,未必是坏事,荣儿重义,未必是好事。你在荣儿身边,若是以后有了波折,你们要互相规劝彼此,莫要太重情义。情深则自乱,自乱则自妨。” 郭威抹去眼角顿出的浑浊泪珠,心头悄悄祭奠着死去的孩子和逝去的纯善,“朕宁可你是吕雉、武瞾心机,将董儿安插在朕的身边作间,可你不但没有,还如此顾惜与自己夫君争夺储位的她的孩子。小昭华,你与荣儿为人过善!你可知,世人多诈,太过纯粹,不易胜存于世。你回去好好想想朕今夜对你所说,等想清楚,再来见朕罢。” “臣妾遵旨。”额头贴在冰凉如雪的地砖之上,安歌惟愿为因一己私欲而断送的少女年华,再求一份妥帖恩典,“但求陛下善待董昭媛。” “传朕旨意,昭媛董氏,选躬之初,集民德美,奉承天命,拥肃恭之仪,着贞懿之度,无或居上而骄,无或处贵而逸,深得朕心,和睦紫庭,特晋为德妃,迁居东宫延庆殿,膺兹嘉命,阖宫毕尊。” 安歌一步步走在两旁黑黢的甬道之上,听到封妃旨意在这旷凉孤静的燕雀紫禁久久回荡,慨然而语,“有些人和心境,终究还是留在这样的暗夜,再也走出不来了。” 听着这话,次翼想到自己,不由得朱唇轻启,“明日太阳依旧升起。人命止顿必有天意,但心境是否走得出来,不过看它自己愿不愿意了。” 确实如此。真相是假,真相是真。 世人从不了解真相,不过原是假想施与编织心间的结网一张。 愿衔众禽翼,一向黄河飞。 飞者莫我顾,叹息将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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