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天问 (第3/3页)
威欣然地点点头,语气不再似君王一般气势迫人,“重进一路辛苦了,先到暖阁稍坐,晚膳陪舅舅好生畅饮。”
原本结合郑县、河北议事,他既不吝声色表明所思大意不致与正途偏左,又十分巧妙地藏拙自谦,以显郭荣才智出众,由此分明已辨其翘楚之才。听此两问两答,郭威心中更觉诧然惊艳,能看得出,他此刻不争不抢,确无争抢之心。 但他依然惧怕,若以后生了争抢之心,势必当为郭荣一大劲敌。既如此,郭威不得不狠下心肠,将这种可能降至微末,“唤公主与驸马进殿罢!” “禀奏父皇,自耶律德光中原北返,将中原传国玉玺带至北境未还,大周便无玉玺昭示天下,”寿安公主喜上眉梢,激动而语,连带着衣饰佩绶一阵伶仃作响,“儿臣与额驸久久寻觅,终发觉两块通体莹润上等无暇璧玉,是为所做玉玺上佳之选,在此呈现父皇仪制。” 悠宁知道郭威在议事之时甚少命內侍伴其左右,便亲自上前,将两盏锦盒供到陛下案前。郭威久久凝视,两块璧玉不过六寸有余,方圆齐整不说,透亮程度皎滑如月,人影憧憧可见,即刻下诏命内务由此承做两枚御玺,并命冯道书写印文,一则为“皇帝承天受命之宝”,一则书“皇帝神宝”,两则合一,御令生效。 见父皇如此爽快接纳,悠宁便知自己在其心中深信不疑,遂不禁交口称赞,“父皇,此次献玉多靠额驸功劳,他带人走了多少地方,磨破了多少双鞋底,才找到了这样的好玉,立下大功。还望陛下好生犒劳额驸!” “朕是想好好犒劳你们,传国玉玺这样的事,连朕都没有想到,反倒是你们思虑周全。”郭威用瓷盖拨吹着浓茶,啧啧称赞,“不愧是朕的小棉袄,处处替朕着想。” 悠宁虽看不到被瓷盖挡住的郭威的脸色,但从语气口吻中觉察他此刻心情甚佳,洋洋自表,“父皇言重了!儿臣是父皇唯一亲子,额驸为父皇半子,还有重进,是与父皇同父同母的大长公主亲子,没有谁能比我们更敬重爱惜父皇了。” “你们来的正好,朕有一事,左思右想,实在为难,你们是朕的女儿女婿,必须跟你们好好商讨决定。”郭威放下茶盏,满面虔诚且焦灼,“现在满朝文武都让朕立储君,你们也知道,朕膝下无亲儿,荣儿本姓柴,与朕没有半点血脉关联,再有便剩下你们二人和重进,朕实在为难。” 躲在东侧暖阁帘后的子期听见前殿对语,突觉不祥。数月之前,张永德叫他过去喝酒,席间醉醺醺地说了数次要扳倒郭荣、扶持自己继承大统的说法,子期知道他酒后失言,便未曾追究,也未再提及此事,那日以后,便故意与jiejie姐夫一家少有走动来往,就是希望让他们能有所动容反思,竟不知今日,二人却直面圣上逼问。 张永德只觉此事蹊跷,不应多谈,连忙开口,“回禀陛下,儿臣以为立储兹事体大,不应为公主与儿臣二人所能定夺谏言。” 郭威面色倏忽阴暗下来,呼出一口凉烟,“你们是朕最亲的人,没想到却连体己话都不与朕说,是把朕当外人了吧。” “永德胆子小,怕说错话,惹父皇生气,是他的不对。儿臣倒有几句真心话想说给父皇听。”寿安公主当即甩给夫君一个恨不成器的眼神,“以陛下血脉相论,数儿臣最为亲近,但儿臣为一女流之辈,不懂政务,当不了武则天,所以陛下应从永德和重进二人中挑选,才是最佳。” “细细说给朕听。” “儿臣以为,永德和重进才能计谋本不相上下,但从长远考虑,父皇应选永德为继。”寿安公主毫不理睬张永德从旁制止低语,自觉头头是道地将局势剖析,“儿臣虽读书不多,却也知武后传位之困,武三思虽是侄儿,但侄儿的宗庙里是没有姑姑牌位的,所以如今再看,重进虽是外甥,终究姓李不姓郭,儿臣虽是女儿,外孙身上仍流淌着一半郭氏血脉,不妨将两个孩子改姓郭姓,由此再传,始终皆为郭氏后人无疑。” “好!好!朕早就说过,公主与驸马思虑甚多,”郭威掌声未息,已突变声色俱厉,“多到已经要抢夺先机、拉拢臣子,要来做朕的主了!” 寿安公主这才知晓自己闯了大祸,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叩首求饶。 郭威疾步而至,指着蜷缩在脚下的婿女二人连声咒骂,“你一心想做朕后宫的主人,拉拢不成又散布谣言,污蔑护国夫人。你们拉拢重进,对他说要推举他为储君,又利用骓儿对其加以迷惑,别以为你们关上府门,便无人知晓你们的勾当!朕还知晓,你们私自勾结当朝命官,与王峻私下交好,贿赂了朕旧时部下叶仁鲁生丝厚绸数千匹、银钱千串。满口血脉宗亲、权位心计,毫无仁义廉耻之心。” 张永德罩在妻子身上,磕头如捣蒜,“陛下息怒,公主一时糊涂、口不择言,从始至终都是永德的错误和教唆,是永德贪婪权位、心术不正,还请陛下惩戒罪臣,原谅公主!” 郭威气急败坏,已是口不择言,“既知堕落如此,朕宁可你们当初和其他人一块死在汴梁!” 郭悠宁万万没想到亲生父亲竟会发此诅咒,备受刺激地痛诉积怨已久的委屈和不甘,“你的心里只有夫人和柴荣,你从来没爱过娘和我,我对你而言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原本以为我幸存至今,能得到你的半点关爱,如今看来,依然丝毫没有……我如今是你唯一的亲骨rou啊!这对我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骨rou”二字仿佛深深扎到自己头顶,他想到数日前小昭华满眼愤恨地对着自己念及这两个字,突然觉得,为了这个一肩挑起的天下和后继无忧的国君,竟不经意之间将自己逼到如此孤独鳏寡、众叛亲离的闭仄墙角,毫无退路。 用满心权谋盘算的或许不只是悠宁和永德,自己也不过如此。 郭威有气无力地回到皇位坐住,只得狠下心来召唤內侍当庭下旨,“寿安公主与额驸冲撞圣驾,下令褫夺长公主封号与驸马都尉一职,闭门反省不得外出。令命受贿官员叶鲁仁自缢,以正朝廷为官清正风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看着悠宁与永德被侍卫凌乱带出门外,郭威不禁喃喃自语,他扪心自省,原来自己并非一位好父亲,他偏心,因为眼里心里只念着江山社稷、只思踱保护郭荣一家,才令亲甥被迫内心竖起万般戒备,才令原本温婉和善的女儿变成心机妒妇,想及此,顿感挖心割肺,百爪挠心。 想着想着,他犹似回到汾水共度上巳节那日,自己给她和她尚在人世的娘亲送上一匹难得的绣花丝绸。她兴奋地举着绸缎往身上比划,欣欣然间不禁引吭高歌。 “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音动四方,丽曲祝祷金如玉,水畔天真,绕行万里似云飞。 郭威半真半幻间,终归心生不忍,“好久未听悠宁诵歌,过些时日她若真心知错,便放她出来罢。” 帝业永昌无字碑,式播淳风长陵归。 子息太平孰三思,家国天下望紫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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