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续花雨游记(所谓真实) (第2/2页)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水汽给街道蒙上了朦胧的紫色滤镜,行人三三两两,宽敞少车的步道令人舒适。潮湿的冷风确实能让人神清气爽,然而,郁积于胸肺的那股郁闷是粘稠的,始终倒不出来也吞不下去。脑海里也始终没能摆脱那个绿色头发、瞳仁发光的少年。 我是打算到荔湾区去逛逛的,所以得经过人民桥渡江。在桥头这边能看到粤海关大钟楼在雾气中的倩影,每天早上阵阵钟声从这里传出,响彻半个广州城。桥上有些小摊贩,有卖栗子的也有红薯的,从炉子里飘出的紫烟混着特殊的香气,氤氲中萦绕着桥道,甚是诱人。但真正吸引我的还是这些衣着朴素的小摊贩,他们脸上挂着的笑并不是讨好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的、苦中作乐的笑。我们聊了会,无非是生活如何,工作如何之类的话题,他还开玩笑说我也应该来试试摆摊。虽说外表看着笑容洋溢,但我心里早已像是被铁锤猛敲般疼痛难忍。临走前,我买了两份炒栗子,放在了挎包的外格。 天空阴沉,时候已经不早了。我虽早已对即将到来的工作麻木,可还是会感觉异常的劳累。到了对岸时那股兴奋愉悦感已荡然无存,粤海关又在整修,只好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等走到爱群大厦的Y字路口前,我都是神思恍惚。 突然,有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在沿江路中央,居然有一个画展! 这是一个由十几块面板围起的展览厅,门口的告示牌上面有大大的“不要忽视悲伤与痛楚——震荡中的世界”几个字。黑色的网格状外墙嵌者玻璃,地上铺着厚厚的绒地毯,柔和的灯光从出口透出温馨和静谧,简约之余又不失庄重。长长的走廊,一直通向远方,消失在紫灰色的傍晚之中。也许是天气恶劣或是主题小众的缘故吧,虽说建在了人行步道和车站边,但却孤零零的了无人气,就算是有一两行人经过也视若无睹,如同在雨中等候不归之人的少女。 在我刚踏入这“震荡的世界”中时,雨突然变大,如枪林弹雨击打在玻璃上。我松了口气,暗暗庆幸。 向前走去,左拐便是前厅——一张巨大的、扭曲的人脸出现在我面前! 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只灵魂出窍的鬼魅,正在一片青色中痛苦地嘶吼着。这是一幅极巨大的油彩画,镶在黑曜石打成的墙壁上。 这应该是《呐喊》[3]吧?可我却觉得奇怪:我对画中的场景离奇地感到熟悉。仔细辨别后,我倒吸一口凉气,加快步伐走开了。此刻我的心怦怦直跳。画中的背景确实是在江边——准确地说是人民桥上,几个小贩和远处的钟楼及航船证明了这一点。那么,中间那个面容扭曲的人是谁?
应该是我看错了。一定是。 绕过前厅便是一条长长的稍弯曲的走廊,两边紫黑色的墙上都挂着各种画作,墙根的锦缎隔离杆和展示灯多增添了一点肃穆。上面的作品有诸如将便溺器换成了水晶马桶的达达主义开山之作《喷泉》;把软化的钟表换成了各色性玩具的《记忆永恒》;将人和牛切得更碎的《格尔尼卡》……黑暗的走廊通向似乎没有尽头,老实说,我已经感到释然了。我承认自己起初感到毛骨悚然,但并不想离开这里,因为脑袋很疼,脚也很累,内心还有压抑不住的疲惫。 灯光越来越暗,现在能看清的只有墙角和画框的微光。它们就像是飘在一片漆黑之中似的,而我,则是飘浮在黑暗中的来客……这里太安静了。两侧的画作逐渐变得无意义,用近乎奢侈的色彩来胡乱描绘着云雾样飘渺主题。仔细一看,就连写着介绍的牌子都消失不见。 这走廊是毫无尽头的。在我分神时,有紫罗兰悄悄地开放。 繁花……熟悉的繁花。当它们的藤蔓触碰我的脚踝时,我才惊觉这些调皮的小精灵,它们在沉寂中缝就了柔软的地毯,建起了更华美的面板。 “天地万物都造齐了。既然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于是他就应该在这天歇息。他给自己造了个笼子,安息了。”一个面板这么写,旁边几个面板也写着类似的话语: “他在混沌之中做了最后的梦:梦见一棵樱树孤零零地没能结出果实,只是开出了粉红色的花,一朵花上要有七片花瓣。它没能等到第二天,死在了拂晓。”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 …… 够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我心跳加速,恐惧感几乎要把我吞噬。我立马加快步伐,出口处,灯光闪闪—— 雨已经停了。最后一架双层巴士结束了一天的行程,空荡荡的车厢扬起烟尘在我面前疾驰而过。司机似乎很急,几乎要撞上路口的石墩了。 这只是普通的街道罢了。 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也无谓什么花和梦了。这只是普通的画展,紫罗兰什么的也只是恶趣味的装饰物。我过于癔病了。 “嘿,你!请问!” 不多时,一个黄头发女孩撑着伞向我问路,可每当说道地点时却模糊不清。我问了好几遍,也没搞清楚她要去的是“西提糕点”还是“西堤码头”,只好往越秀区那边指了指,让她顺着沿江路一路走去。她连声道谢,走得很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看到这奇怪的展览了,她看起来很急,应该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吧?再回头时,不说那女孩了,就连画展竟然也连带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嘿,你有一个愿望呢。”空荡荡的大道上,不知哪传来了个空灵的声音。 我环顾四周,根本没有人。雾气中,巴士靠站了,车灯在水汽中射出寒气。乘客们三三两两朝不同方向去,有的人明显走在原本盖着画展的路上,此时,那里的确什么也没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大笑起来。 现在的雨太大了,即便真有花与星辰的世界,那也请让它永远消失在记忆中吧。 —————————————————————————————————————————— [1]出自《劝学篇》(福泽谕吉,1880)。 [2]出自《山月记》(中岛敦,1942)。 [3]即画作《呐喊》(爱德华·蒙克,1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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