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晨青的肝病 (第1/3页)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见钟情。

    初次相见，杜晨青便狂热地恋上了少力。

    杜晨青因肝痛住在医院，不过，他这肝痛还不是黄疸病的征兆，正因为如此，医生们才是伤透了脑筋。如果它转成黄疸病，他们就有办法对症下药；如果它没有转成黄疸病而且症状又消失了，那么他们就可以让他出院。可是他这肝痛老是拖着，怎么也变不了黄疸病，实在让他们不知所措。

    每人早晨，总有三个男医生来查病房，他们个个精力充沛，满脸一本正经，尽管眼力不好，一开口却总是滔滔不绝。随同他们一起来的是同样精力充沛、不苟言笑的达孟丽小护士。讨厌杜晨青的病房护士当中就有她一个。他们看了看挂在杜晨青病床床脚的病况记录卡，不耐烦地问了问肝痛的情况。听他说一切还是老样子，他们似乎很是恼怒。

    “还没有通大便？”那位老医生问道。

    见他摇了摇头，三个医生互换了一下眼色。

    “再给他服一粒药。”

    达孟丽小护士用笔记下医嘱，然后他们四人便朝下一张病床走去。没有一个病房护士喜欢杜晨青。其实，杜晨青的肝早就不疼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而那些医生也从来不曾起过疑心。他们只是猜疑他早就通了大便，却不愿告诉任何人。

    杜晨青住在医院里什么都不缺。伙食还算不错，每次用餐都有人送到他的病床上，而且还能吃到额外配给的鲜rou。下午天气酷热的时候，他和其他病号还能喝到冰果汁或是冰巧克力牛奶。除了医生和护士，从来就没有人来打扰过他。每天上午，他得花点时间检查信件，之后他便无所事事，整日闲躺在病床上消磨时光，倒亦心安理得。在医院里他过得相当舒但，而且要这么住下去也挺容易，因为他的体温一直在37.5度。跟安晓鑫相比，他可是快活极了。安晓鑫为了拿那份人家端到他病床前的餐点，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摔成个狗吃屎。

    杜晨青打定主意要留在医院，不再上课，自此以后，他便去信告知所有熟人，说自己住进了医院，不过从未提及个中缘由。有一天，他心生妙计，写信给每一个熟人，告知他要执行一项相当危险的学习任务。“他们在征募志愿人员。任务很危险，但总得有人去干、等我一完成任务回来，就给你去信。”但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给谁写过一封信。

    依照规定，病房里的每个同学病员都得检查所有低一年级的同学病员的信件，低一年级的同学病员只能呆在自己的病房里。检查信件实在枯燥得很。

    得知低一年级的同学的生活只不过比同学略多些许趣味而已，杜晨青很觉失望。第一天下来，他便兴味索然了。于是，他就别出心裁地发明了种种把戏，给这乏味单调的差事添些色彩。有一天，他宣布要“处决”信里所有的修饰语，这一来，凡经他审查过的每一封信里的副词和形容词便统统消失了。第二天，他又向冠词开战。第三天，他的创意达到了更高点，把信里的一切全给删了，只留下冠词。他觉得玩这种游戏引起了更多力学上的线性内张力，差不多能使每一封信的要旨更为普遍化。没隔多久，他又涂掉了落款部分，正文则一字不动。有一次，他删去了整整一封信的内容，只保留了上款“亲爱的小丽”，并在信笺下方写上：“我苦苦地思念着你。少力。”学习委员少力的姓名。

    当他再也想不出什么点子在这些信上面搞鬼时，他便开始攻击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随手漫不经心地一挥，就抹去了所有的住宅和街道名称，好比让一座座大都市消失，仿佛他是上帝一般。校规规定，审查员必须在自己检查过的每一封信上署上自己的姓名。大多数信杜晨青看都没看过。凡是没看过的信，他就签上自己的姓名；要是看过了的，他则写上：“杂种或小杂种”。后来这名字写烦了，他便改用“小杂种”。审查信件一事引起了严重反响，在某些养尊处优的高层领导中间激起了一阵焦虑情绪。

    结果，学校刑事调查部派了一名工作人员装作病人，住进病房。同学们都知道他是学校刑事调查部的人，因为他老是打听一个名叫小杂种或是杂种的同学，而且第一天下来，他就不愿审查信件了。他觉得那些信实在是太枯燥无味。

    杜晨青这次住的病房挺不错，是他和安晓鑫住过的最好的病房之一。这次跟他们同病房的有一名四班的同学，十八岁，蓄着稀稀拉拉的金黄色八字须。

    这家伙曾在隆冬时节学习时被不明飞行物击中，但他竟安然无事，连感冒也没染上。时下已是夏天，说是得了流行性感冒。杜晨青右侧病床的主人是一名身患疟疾而吓得半死的学生会主席，这家伙屁股上被蚊子叮了一口，此刻正脉脉含情地趴在床上。杜晨青对面是安晓鑫，中间隔着通道。紧挨安晓鑫的是一名宣传部学生会主席，现在杜晨青再也不跟他下棋了。这家伙棋下得极好，每回跟他对弈总是趣味无穷，然而，正因为趣味无穷，反让人有被愚弄的感觉，所以杜晨青后来就不再跟他下棋了。再过去便是那个来自得克萨斯州颇有教养的广宗人，看上去很像电影里的明星，他颇有爱国心地认为，较之于无产者——

    流浪汉、娼妓、罪犯、堕落分子、无神论者和粗鄙下流的人，有产者，亦即上等人，理应获得更多的权利。

    那天他们送广宗人进病房时，杜晨青正在删改信件。那一天天气酷热，不过宁静无事。暑热沉沉地罩住屋顶，闷得屋里透不出一丝声响。安晓鑫又是纹丝不动地仰躺在床上，两眼似洋娃娃的眼睛一般，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他正竭尽全力想延长自己的寿命，而办法就是培养自己的耐烦功夫。见安晓鑫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竟如此卖力，杜晨青还以为他已经咽气了呢。广宗人被安置在病房中央的一张床上。没隔多久，他便开始直抒高见。

    安晓鑫霍地坐起身，“让你说中了，”他激奋得叫了起来。“确实是少了样什么东西，我一直很清楚少了样什么东西，这下我知道少了什么。”他使劲一拳击在手心里。“就是缺少了爱国精神，”他断言道。

    “你说得没错，”杜晨青也冲他高喊道，“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热狗、布鲁克林玉米饼、mama的苹果馅饼。为了挣得这些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拼死拼活，可有谁甘愿替上等人效力？又有谁甘愿替上等那点权利而卖命？没有爱国精神，就这么回事儿。也毫无爱国心。”

    杜晨青左侧床上的主任却是无动于衷。“哪个在胡说八道？”他不耐烦地问了一句，随即翻过身去，继续睡他的觉。

    广宗人倒是显得性情温和、豪爽，着实招人喜爱。然而三天过后，就再也没人能容忍他了。

    他总惹得人心烦意乱，浑身不自在，心生厌恶，所以大家全都躲着他，除了那个全身素裹的低一年级的同学以外，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动弹，全身上下都裹着石膏和纱布，双腿双臂